意大利汽車設計大師埃爾科萊·斯帕達(Ercole Spada)的離世(2025年8月3日),不僅帶走了一位塑造了寶馬7系(E32)、5系(E34)等經典(圖1),傳遞現代、清晰、力量與個性的巨匠,更如同一面鏡子,映照出寶馬設計百年長河中,那些將冰冷機械升華為精神符號的“煉金術士”們。寶馬設計總裁霍伊東克(Adrian van Hooydonk)稱其為“設計導師”(A designer’s designer),這贊譽指向的,正是設計領導力中那份定義時代而非迎合時代的勇氣與遠見。
斯帕達的謝幕,恰逢霍伊東克設計團隊新紀元的開啟。去年十月,馬克西米利安·米索尼(Maximilian Missoni)的引入與奧利弗·海爾默(Oliver Heilmer)的晉升,不僅構筑了新設計核心,更是“新世代”(Neue Klasse)的設計宣言——“至簡科技”(Radical Simplicity)的強力背書。“新世代”之名六十年后重現,絕非偶然,它象征著一次螺旋上升的回歸:在電動化、智能化的洪流中,重新錨定寶馬設計的靈魂坐標——那份源自“新世代”(Neue Klasse)初心的純粹與駕駛本真。


圖1 上 埃爾科萊·斯帕與寶馬7系(E32)、5系(E34)
圖1 下 寶馬中高檔及豪華車設計總監馬克西米利安·米索尼(左)與寶馬緊湊型及中型車設計總監奧利弗·海爾默(右)

圖2 自1952年起寶馬歷任造型/設計總監
寶馬(BMW),1916年創立于慕尼黑,以飛機發動機起家。在百年汽車設計史中,寶馬始終擁有一條獨特而清晰的設計脈絡,它遠非簡單的造型演變,而是一代代設計掌舵者,在時代巨變的風口浪尖,以鋼鐵為畫布,以速度與空間為語言,不斷叩問“何以為寶馬?”的哲學實踐。如圖2所示,自1952年起,歷任設計總監便是這場持續對話的關鍵“譯者”與“重構者”。他們守護著品牌的DNA密碼,更以破繭為蝶的勇氣,將無數未公開的概念探索熔鑄成指向未來的路標。
理性奠基 (1960s-1990s):包豪斯與現代基因
寶馬設計語言的基石奠定于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。車身設計主管霍夫邁斯特(Wilhelm Hofmeister)引入意大利設計活力(如Michelotti設計的寶馬1500,圖3),并非僅為美學借鑒,更是對“現代性”的一次集體探索。“新世代”(Neue Klasse)車型(1961)的成功,其雙腎格柵、霍夫邁斯特拐角(C柱反彎曲線)、橫向線條與簡潔大面,不僅是視覺符號,更是奠定了戰后現代風格,助寶馬在高級運動轎車市場立足。為適應新型六缸發動機,設計優化了后排視野和車身剛性,意外塑造出“長車頭、短車尾”的優雅運動比例,成為寶馬DNA。這一時期的寶馬,正在從“技術制造商”向“生活方式品牌”過渡,設計上的優雅與雕塑感,折射出德國社會從廢墟中重建信心的美學需求。
1970年,法國設計師保羅·布拉克(Paul Bracq)從奔馳轉投寶馬,成為戰后首位設計主管。他力倡包豪斯理性主義,主張線條服務于結構而非裝飾,將“駕駛者為中心”的理念引入寶馬。在其主導的E12(5系)等設計中,如圖4所示,通過精研角度、輪廓、線條及車身比例,將工程感知升華為美學,強化了寶馬長機艙、短前懸、后驅姿態的運動基因。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亮相的Turbo概念車,其鷗翼門與兼顧安全與審美的合成橡膠保險杠設計驚艷四座,雖因能源危機擱淺,卻深刻影響了寶馬唯一超跑M1。


圖3


圖4a 布拉克調整E12造型前(上),修改后(下)
1976年,德國設計師克勞斯·盧瑟(Claus Luthe)接棒。作為NSU(奧迪)前設計主管,他主張“科技感需克制表達”。在5系(E28)、3系(E30)與7系(E32)等設計中,他深化80年代寶馬語言,推動“鯊魚鼻”前臉,并引入有機三維車身側面,在極簡中注入理性張力,確立了寶馬豪華車的比例范式,甚至影響了奧迪等品牌。1983年他啟動的8系(E31)項目(如圖5),雖因超前未能量產,卻以“未完成”的姿態,昭示了寶馬設計對突破邊界的渴望,并直接推動了“寶馬造型”(BMW Styling)向更具戰略高度的“寶馬設計”(BMW Design)的轉變(1987年)。



圖4b 1972 Turbo概念車




圖5a 盧瑟(右)與設計師Boyke boyer,80年代寶馬524td (E28) ,3-series (E30),BMW 750i (E32)“鯊魚鼻”前臉


圖5b 未量產的寶馬8系(E31)
顛覆革命 (1992-2009):解構主義、文化延遲

與設計的哲學轉向
面對北美市場的激烈競爭、全球化對個性的稀釋及年輕消費者對保守設計的厭倦,寶馬在1992年做出大膽豪賭:任命年僅35歲的美國人克里斯·班戈(Chris Bangle)為設計總監。這位年輕的美國設計師,帶來的不僅是“火焰曲面”(Flame Surfacing),更是一場對汽車設計本質的解構主義革命。
班戈的顛覆性在于,他徹底動搖了“形式追隨功能”的單向邏輯。他的火焰曲面,以復雜、沖突、充滿張力的折面,主動制造視覺的“不和諧”與“未完成感”(如2001年E65 7系的“班戈屁股”,圖6)引發用戶聯名抵制,但班戈堅持“設計應引發情感而不僅是認可”這在強調情緒價值的今天彰顯遠見。他挑戰的不僅是平滑造型的傳統,更是公眾對“寶馬應該是什么樣子”的固化認知。

用戶的聯名抵制,恰恰證明了其設計的“有效性”——它成功觸發了強烈的情感(即使是負面的)。他更以地中海式的激情激勵團隊、說服管理層,其“破壞性創新”為21世紀初的寶馬確立了鮮明風格差異。1995年,他力主收購Designworks并允許其獨立運營,實質是創造了一個允許“異見”和“文化延遲”存在的設計生態——那些最初不被理解的設計(如X5 E53,圖7),往往在數年后被奉為經典。這揭示了設計價值的滯后性:真正的創新需要時間被消化和理解。 班戈的探索遠不止于形態。Gina概念車(2008,圖8)是其設計哲學的巔峰呈現。柔性布料車身,借助新興CAD技術實現,從根本上解構了“汽車”這一概念。它不再是鋼鐵的牢籠,而是“可呼吸的皮膚”,功能隨形態動態變化。這不僅是材料革命,更是一次深刻的存在論追問:汽車的本質是什么?是運輸工具,是身份象征,還是可塑的、與人和環境互動的有機體? 班戈的寶馬,是情感與技術的狂想曲。


圖6a 班戈與Boyke Boyer設計的 7系對比(上E65,下E38)


圖6b 2001年7系(E65)




圖7 Designworks設計的新車型X5(E53)


圖8 對“汽車”概念探索的Gina概念車





圖9a 328 Hommage概念車


圖9b Vision ConnectedDrive概念車


圖9c M1 Hommage概念車
班戈的繼任者,亦是其得力助手的阿德里安·范·霍伊東克,成為“情緒表達”與“形體哲學”的推動者。核心在于為寶馬的激情尋找更深厚的文化根基和歷史連續性。他主導的一系列Hommage致敬車型(如328 Hommage、M1 Hommage,)和未來概念(Vision ConnectedDrive)(圖9),絕非簡單的復古或科幻,而是一場跨越時空的設計對話。通過現代科技(如數字化建模、新材料)重新詮釋歷史經典的精神內核,霍伊東克實際上在進行一種“未來設計的考古”,為品牌構建了一個貫通過去、現在與未來的意義網絡。這時期的寶馬設計,是情感在理性框架內的精致化表達,是顛覆后的秩序重建。
三.融合超越 (2009至今):技術奇點下的身份焦慮與“氛圍美學”的應答
2009年,移動互聯網加速全球化,技術飛躍伴隨設計符號的廉價復制、電動化邏輯重塑、多元文化沖擊單一美學等的“技術奇點”時刻。同年,霍伊東克接任集團設計總裁,提出“科技感、雕塑感、親和感”的融合體驗策略,引領寶馬設計從激進回歸平衡。
深度文化融合與資源整合: 引入米索尼、海爾默,重用Zagato、Pininfarina(如2023 BMW Touring Coupe,圖10a),超越簡單的造型合作,旨在汲取不同設計文化(意大利的感性奢華、德國的精密理性)的精髓,在全球化語境下重構寶馬的“高級感”基因。這本質上是一種“設計的跨文化翻譯”。
體驗導向的產品體系重構:按“老板、野獸、總裁、未來主義者、搖滾明星”等生動用戶畫像劃分產品譜系,并設立量產車(ED-B)與概念及工程設計(ED-C)部門,標志著設計思維從“造物”向“營造體驗”的深刻轉變。設計不再只為車服務,更要為車內的“人”及其情感、場景服務。
未來情感美學的i系列試驗:采用多層次懸浮結構、半封閉輪拱的BMW i8(2013)(圖10b),在營造視覺無重感的同時,通過材、光影和獨特的人機交互界面,精心營造一種屬于未來的、環保的、卻不失激情駕馭感的,未來流線主義的“輕盈氛圍”,這是對德國工藝價值(如金屬質感代表的質量感)在新時代的超前轉譯。
歷史、技術與未來的三重奏:卡瑞姆·哈比卜(Karim Habib,2012年)掌管寶馬設計,將現代豪華定義為“完美比例、精準質量、優雅細節、技術功能融合的用戶定制‘個人空間’”。在Gran Lusso概念車和3.0 CSL Hommage(圖10c, 10d)上得到極致體現。后者夸張的寬體與一體式擾流板,以21世紀的工程與美學語言,戲劇化地復現了歷史經典的精神內核(競技、力量、永恒),創造出一種穿越時空的、充滿張力的“氛圍場”。

雙軌制與直面新競爭:2017年,約瑟夫·卡班(Jozef Kaban)負責量產車設計(如大膽格柵的G70 7系、個性跨界車X2 F39),多馬戈伊·庫克(Domagoj Dukec)執掌i與M概念車(如Vision Next 100,圖11a)。這種分工體現了對當下市場務實需求(卡班)與未來長期愿景(庫克)的并行探索。庫克主導的Vision iNEXT、Vision M Next(圖11b,11c)到iX,以及最新的i Vision Circular,i Vision Dee、Neue Klasse(圖12a,12b,12c)概念車,核心在于探索在電動化、智能化、互聯化深度滲透的“第三空間”中,如何通過光、聲、影、材質交互甚至香氛等“氛圍元素”的協同作用,營造沉浸式的數字親和力與駕乘體驗。“Neue Klasse”的重生,是霍伊東克團隊對“氛圍美學”的終極信心:在最前沿的技術載體上,回歸駕駛本真與人車情感聯結的初心,營造一種令人沉醉的、數字時代的“篝火時刻”。





圖10a 經典優雅BMW Touring Coupe(上)與BMW Z3 M Coupe(下)




圖10b 未來流線主義BMW i8與i3



圖10c Future Luxury Vision(上)與Gran Lusso概念車(下)



圖10d 3.0 CSL Hommage概念車



圖12a BMW i Vision Circular概念車



圖12b BMW i Vision Dee概念車



圖11a BMW Vision Next 100概念車



圖11b BMW Vision iNEXT概念車



圖11c BMW Vision M Next概念車
“漆黑曠野,一把吉他,漫天星光。友人攜冷飲而至,篝火燃起。此刻無關木柴貴賤,不問樂音高低。當星輝、琴弦、火光與笑語完美交融,便成就了令你沉醉不息、不愿離去的特別時刻。”




圖12c BMW Neue Klasse概念車
寶馬設計的百年變遷,是設計煉金術史詩:從布拉克與盧瑟的包豪斯理性,到班戈的情感與技術共舞,再到霍伊東克的精致氛圍美學,其核心動力,始終是設計領導力中那份敢于對抗短期市場噪音、勇于定義而非跟隨的時代定力與設計自信。設計,始終是時代的簽名,寶馬的設計師們,正是那些不懈地為時代精神尋找最貼切物質載體的“簽名者”,持續地與文化、與時間對話。